香港二樓書店 > 九歌110年童話選之未來會記得

主編的話

童話紀史，未來的我們會記得

黃秋芳

　　1.?? ?在想像裡造景

　　二○二一年過得很倉促。十二個月，均分三份，第一個三分之一是「起筆」，撐過二○二○年的瘟疫狂潮，我們努力以一葉扁舟般的堅定，以及一些好運氣，且喜且奔，直到四月，剛準備寫出的歲華新章，就面臨考驗，一起被捲入全球共有的不安和凌亂；第二個三分之一，在五月的三級警戒被迫停頓，只剩「逗號」；最後的三分之一，勉力在時代狂流中泅泳、掙扎，在晦暗中，看見一點點「續章」的光亮，所有的生活都變成最特別的故事。

　　像這本特別的年度童話選。記得，二○二○年回鍋編選童話，決定變更編制，並置一本邀稿、一本媒體稿，打破固定的童話發表模式，相互對照。那時不曾預想，小評審不懂得作家知名度，盛情支持寫作邀約的知名作家，最後沒有入選，成為這一整年緊繃著神經的反覆為難。

　　二○二一年，呼應我在《兒童文學的遊戲性：台灣兒童文學初旅》書中的文學旅程，從中世紀歐洲開始，藉由英國和北歐、歐洲和北美、西方和東方、俄羅斯和日本兩兩對立、卻又不斷推進的理解和拆解，初步演現世界兒童文學史，再推衍出華文世界的多元面貌，兜住台灣文史、土地聯繫、生命禮俗、民間文學與多元文化，為兒童文學注入豐富滋養，並且提出最寬闊的想像：台灣的創作風景，能夠凸浮出世界地表，需藉由「體系書寫」，透過創作者一篇又一篇、一年又一年的相互勾連，形塑出屬於自己的小宇宙。

　　就這樣，循著「體系書寫」的星體光燦，寄出邀請信。找出在台灣擁有代表作的創作者，分別素描十二個月間的新聞、節氣、慶典……，聚焦台灣觀察，不再像去年的「童話總動員」，戰戰兢兢，擔心誰會落選，謝下心裡負擔，實在太歡喜了！

　　開年時的最初計畫，以林哲璋又香又甜的「點心人」，香甜地展開新的一年；再以既有的童話作家經典成績，墊高時間的書寫厚度；最後匯入九○後年輕世代的跨界書寫，以邱常婷的魔神做轉折，用楊?子的華麗島花物語，為紛繁的一年提出瀲灩的收尾。幸運的是，在邱常婷獲頒109年度小說獎前已先敲定，如果等到得獎後才邀稿，也太「錦上添花」了；楊?子寫了封長信，解說忙碌行程，因為沒有童話書寫經驗，怕耽擱，在審慎思考後辭謝邀約，這種真摯回應的心意，還是讓人感動。

　　最後的結集，林哲璋的「點心人」既現代又未來；顏志豪的「文昌帝君」和鄭宗弦的「紅龜粿」，是道地的台灣風情；施養慧從《白蛇傳》出走的邊緣視角、陳沛慈的龍族叛反和鄒敦怜的《山海經》新傳「南山先生」，從古典中鍛造出新意；王家珍說相聲的「虎大歪」和「狗小圓」、王淑芬上了三十年小學的「張君偉」，都獻出走進童話的「第一次演出」；林世仁從我屬意的「流星」體系轉到他偏愛的「不可思議先生」、邱常婷從日常魔神轉向奇幻瘟魔、岑澎維回歸找不到國小帶來生機、引領孩子們修煉和養心的陳郁如，在歲末期待未來的每一年都平安。

　　這樣的年度風景，簡直是以童話作史。能夠提出這些改變和整理，最感謝的是九歌的支持，給了編輯無限的自主權，讓我們得以天馬行空，在想像中造景。〈九歌〉是《楚辭》裡的神祭專章，帶著點超脫現實的「巫異奇幻」，迎神、頌神、娛神、送神的祭歌，把天上人間的思念和祈願，種在千萬年的千萬人心底，真的是最適合蘊養童話的原鄉。

　　這是我第五度編選童話年度選，只有一個標準，一定要好看！

　　好看的童話是一場神聖旅程。領著我們的孩子，在「甚麼都可能發生」的童話王國，觸摸世界，在「認同角色」或「超越角色」的同理和同情中，匯成對生活的感覺和理解，隨著不同的界定和詮釋，建立信念，學習付出，為選擇負責，讓人生過得更完整、更柔軟。

　　創作亦然。我們為藏在身體裡的孩子，寫一篇純淨的故事，照見自己，成為一個更完整、更柔軟的人；剛好又和磁場相近的人共振，從大自然領略天地有靈，從各種原來並不特別注意的器物感受到萬物有情；最重要的是，穿走時空，重組生活侷限和各種惆悵回望，滋長出一種魔力，足以讓時間瓦解，缺憾圓滿。

　　2.?? ?在童話裡紀年

　　一月的台灣童話櫥窗，也是醫月，預告著病毒侵臨和醫療防護，是一整年的重要課題。當部桃群聚感染時，我們終於察覺，面對病毒惑亂，沒有人能夠做好準備，林哲璋從「點心人」系列接生出前所未有的「咖啡布丁人」，個子小小，信心滿滿地在「初場秀」----甲嗶！是當下珍惜的寓言，也是絕不鬆懈的預言，吃苦當吃補，就是我們最需要的勇氣和堅持。

　　二月在新、舊兩個年間交錯奔流，從黃河流域的「年獸」、長江沿岸的「爆竹」到台灣地震帶的「土地沉沒」，不同的傳說，呈現了迥異的地景。王家珍讓虎大歪、狗小圓拎著小田田回風島，透過挖坑、丟仁、踢土、踩實的春節「種寶」，好事「花生」，花繁日暖，讓天地神靈的親近和敬畏，衍生出更豐富的風景。

　　整個三月，宛如漂泊在汪洋中的小島嶼，一直等不到雨，水荒，侵蝕著乾涸的土地，花影不顧節氣，脫序地爭相急放。遊走在民俗傳說和奇幻浪漫邊界的顏志豪，陪著實習生狀元文昌，為準備蔥(聰明)和芹菜(勤快) 的每一個人，預約幸福，努力在倉促趕路的人間，培育出慢慢綻放的智慧花。

　　四月時的「太魯閣號」出軌，揮霍著太多我們都無從想像的倉促離別，生死拔河，血淚和汗水抽乾了潤澤，水庫乾涸，四地限水，黯不見天的霧霾傾天而來。鄭宗弦疊合小龜精和紅米果，在清明時節，以紅龜粿安魂淨心，為愛祈福，觸摸著活著的每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瞬間，讓我們真切感受，呼吸，說話，行走，想念，都是難得的福份。

　　五月終於等到一點點梅雨，全台大停電，三級警戒停班停課，林世仁請出不可思議先生造訪聖蹟亭，啟動倉頡充滿個性的文字宇宙，燒化疫病，同心祈雨。災難來時，打破框架就成為求生的必然，當戴上口罩的疫神笑了，晚開的桐花芬馥潔白，平凡小日子的滋味，竟這樣不可思議地美麗著。

　　六月是簡單而紀律的「宅風景」，一天一天重複的日子，慢慢變成一周又一周，遙遙無期地蔓延漫生。端午節，充滿文化象徵的鹿港，取消陣頭，街道淨空，幸好還有施養慧的小青導覽，讓我們在溫暖的台灣風情裡，凝視虛空裡的繁華，聆聽在變化中不斷精進、應變的無限活力。

　　七月的煙花颱風，成為從缺水到淹水的分界。天氣從晴朗轉為燠熱，鄒敦怜從《山海經》裡請出「南山先生」，在車前草加黑糖、相思樹找蟬蛻的日常經驗裡，幻生出巨人車前草和「腦蟬」惡獸，以充滿樂趣的諧音梗和後設閱讀，活化僵硬日常，三級警戒調降成二級，戴口罩變成「蒙臉女俠」，看起來，生活就要轉好了。

　　八月跨過劇力萬鈞的東奧，還有習慣被當作「鬼月」的農曆七月，情感最是稠密。無論是牛郎織女，中元普渡，水燈搶孤……，以及陳沛慈的龍族九子，都是對「美好生活」的盼望和渴求。七夕的禮物，在完成愛的任務同時，也窺見我們在希望和失望擺盪中的深情和韌性。

　　因為疫情不穩、疫苗搶缺，還有線上和實體的諸多討論，開學日延至九月，王淑芬讓張君偉在上學途中迷路了，讓我們在無休無止的憂心中，會心一笑，深刻領略，生活就是童話裡的月餅，甚麼口味都好，文學可以迷路，絕不能趕路；教養應該「開」心，而不只是「關」心。

　　一○九年年度小說獎得主邱常婷的跨界創作，讓我們接受和病毒共存的不得不然，也在十月節慶的日漸復甦中，感受到生活接回正軌的歡喜；所以才有機會在十一月立冬後，疫苗普及，生活慢慢正常，由岑澎維找不到國小的神奇藥丸，讓我們在購物節的經濟活絡中，走出災難，發現永遠不會遲到的生機；最後，陳郁如透過《山海經》的異獸真心，在年年翻新的災難起伏，以及各種偏見對立的挑戰和難題，打破侷限，奮力改革，我們的生命信念和生活堅持，就這樣在一年又一年延續的未來中，洋溢著勇氣和希望。

　　3.?? ?在故事裡顯影

　　好不容易走過這一年，十二則童話拼組出來的歲時誌，很適合做圖繪手工書，或者是畫成不同年度的月曆手冊，年年對照流光位移。

　　這樣的童話紀史，我其實還想像著很多可能。春甦時，邀桂文亞用一輩子的散文結晶「思想貓」來寫童話，拉開作者間的「時間差」，像音樂劇《貓》裡的那隻流浪貓，高踞山頭唱出〈Memory〉，照現台灣在「遙遠古代」提早出現的兒童思維，不只是成長中的共同記憶，更是文學發展櫥窗上的亮光；夏日微光是方素珍《祝你生日快樂》裡的小丁子，永恆的回溫；入秋後，想召喚哲也的「小火龍」，烘焙出無可取代的溫暖燭光；歲末最應景的是徐錦成的後設經典「方紅葉」，從徐克的《蝶變》到精巧的《江湖閒話》，到最後「童話列車駛進偏鄉」，讓我們跟著江湖記者瀏覽台灣文學風景。

　　雖然，桂文亞眼睛開刀，方素珍、哲也和徐錦成有不同的時間規畫，終究錯身而過。然而，每一個不同的編者，都可以各自在心裡構築出自己的童話體系，風景殊異，還是值得等待。

　　「體系建構」和「跨界書寫」，一直是我在跨入兒童文學後堅持追尋的指標。這一年的童話紀史，刻意在既有的「體系建構」中納入「跨界書寫」的可能。十二個作家從十二個體系中標示出「此時此地」，在流光走遠後的未來，我相信，總有一些微光，一定會記得，可以說，在作品發表的那一瞬間，他們都成為我心目中最後的年度得獎人。

　　只是，故事總會走到「最後的最後」。因為太多理性運作而無法抉擇的「成人迷惑」，唯一的救贖，就是純粹感性的「兒童純真」，我讓孩子們聚在獨立的會議室自行討論，簡單交代：「二十分鐘後，老師會進來和大家做最後決議。」

　　「決定好了！」當我推開會議室大門時，孩子們燦爛地笑了。就這樣，小評審無比強大的「純真魔法」，推開了成人協助，孩子們的意見記錄在〈剛好靠近，年度獎討論紀實〉，我接手的工作，只需要好好交代，孩子們最喜歡的年度得獎人，王淑芬。

　　這一年，博客來年度百大暢銷榜，王淑芬的書，擠進六個名額。「張君偉」和「貓巧可」是兒童視角的甜蜜體系；「親子教養類」的《寫出全文才有用》，不只是親子視角，其實也是創作者的折射，藉由書寫，把自己的「全才」，真正有用地貢獻給這個世界，從「君偉上小學」系列出發，幼兒詩、少年詩、散文、童話、生活故事、少年小說、科幻跋涉、閱讀、寫作、手工書，參與報時光的老照片懷舊，跨界書寫《年記一九六一：誰在路上走著》，在近三十年的時光凝眸中，開創出獨特的創作風景。

　　當我們為一種「想像中的兒童」，捏塑出充滿教育意味的兒童閱讀期待，王淑芬極早展露出「現實的無解」，《我是白痴》的悲抑、《地圖女孩VS鯨魚男孩》的孤立，沒有「從此幸福快樂」的大和解，只有在安安靜靜中的同情和理解，為嬉鬧歡樂的童年想像，拓墾出成長擺渡的「適應區」。

　　即使是天真淘氣的張君偉，也像現實標本，如實揭露生命每一個階段的摸索和學習，在歡喜、困惑和各種挑戰中，注入新鮮活力。與其說她那無從侷限的精巧創意，是驚人的想像力，不如說是一種「純真的寬容」，創造一切，同時也接納一切。

　　最後，也是最值得鄭重推薦的是，她的作品，無論是感性的故事、理性的科普，還是知性的教作，都帶著「相互靠近的溫暖」，打破平凡日常，把更多的可能兜在一起。

　　陪伴孩子們走過編選年度童話選的漫長過程，觀察著兒童觀點的自由選擇。剛開始讓所有的孩子們都一起閱讀、一起寫評論，好多很酷、很熱鬧、很開心的作品，在對話和書寫中成為焦點；從這些評論中，選出六名候選人，感受孩子們的沉澱和省思；最後確定的三位小編輯，經過一整年的大量閱讀和反覆整理，初相見的熱情慢慢褪去，王淑芬的張君偉，挑起記憶累積裡的情緒，無邊涯的渲染，讓我們在迷宮小學的奇幻開學中，同樣也感受到現實的無解、純真的寬容和相互靠近的溫暖。